ZHOU-QI Wu
photography
0  /  100
keyboard_arrow_up
keyboard_arrow_down
keyboard_arrow_left
keyboard_arrow_right
Story

Dear mentor

致 蔣勳老師

一生中,來來往往許多人,有些人常伴左右,有些人一期一會。

我是名攝影師,因為職業的工作方式,使我有許多機會讓相遇的人放下手邊的事物,純然的面對著鏡頭;在我看來,一張好的「肖像照」絕非攝影者單方面的捕捉、掠取,而是在雙方皆能相互信任的狀態下,使被攝者能自在淡然地面對凝視自身攝影者的一瞬之間,而這樣的觀念是蔣勳教會我的。

大學時期,我是名失格的學生,成天逃課、多次遊走在退學邊緣;當時的我對於未來要以什麼樣的姿態立足於世(沒有夢想與方向),遍循無門,因生性冷僻孤傲,不願與同儕相互取暖(做什麼都在要膩一起),我將自己放逐於他們之外,躲進了自限的囚籠中,漫無目的的苟活著,我厭惡自己只能是這樣的存在。

常態性的失眠,加上台北陰雨連綿的長夜,只能藉由不停進食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漸漸的我患上了暴食症(躁鬱症的一種病狀),發病時,我瘋狂地將食物塞入腹內,但又因不符合審美價值觀(瘦),產生罪惡感並自我厭惡,又把胃裡消化至一半的食物催吐出來,有時候一整夜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來回數次,食道被胃液灼傷已不是新鮮事。有數次催吐後我渾身污穢,坐在浴缸裡痛哭,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如此茫然與不堪,無法明白自身存命於此的意義為何⋯⋯

直到某天逃課後,畏縮在家百無聊賴,又畏懼太陽下山後的日光消逝,隻身處在黑夜襲來的潮濕暗室,那恐懼並非點亮燈就能撫平,我咬著牙漫無目的地晃進了敦南誠品,從書架上隨意的取下翻閱,那本書是蔣勳的《孤獨六講》。

回溯初次閱讀《孤獨六講》至今已過了十年,記得當初縮在書店一角翻閱著《孤獨六講》覺得喜獲知音,如照進暗室的暖陽,使我對事物的觀看更為清明,心中的衝突與苦澀也漸漸得以化解。自此之後我成了粉絲,開始翻閱各種蔣勳的著作、音頻、影片⋯⋯漸漸的我將他視為老師(也是跟其他粉絲一起call他:蔣勳老師)。但對我來說,真正能將他相授的知識轉化成體悟的契機,發生在大學延畢那年,朋友邀我參加老師《捨得·捨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的新書座談會,那時的我剛接觸攝影不久,對於什麼是攝影並無太多的思索,只覺得可以透過拍攝名人來凸顯照片的價值(證明自己的價值),這樣簡單粗暴的判斷,在座談結束後的簽書會我草率無禮地拿著相機對著沒有被拍攝預期的蔣勳老師,用一種讀者想留下紀錄的免死金牌央求下,那是我第一次拍攝蔣勳老師。

對於喜愛攝影的同好,我猜應該都喜愛沈浸在觀景窗「內」的感受,因為當你處之其中,事物可任你拾取/屏棄,可以選擇性的構築世界,唯獨自己能掌握佔有,那是一種癮,但也因為這種快感,讓手持相機的攝影者產生了一種威權式的主觀,從而容易忽視了被攝者的自由。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魯莽,或許可為自己辯解:那不過是黃毛小子欠缺周全思考的舉動,並無大惡。但時至今日我仍不敢多看那張照片一眼;每當想起敬重之人的自由(自在舒服的狀態)被自己侵害,讓恬然自得的他面露尷尬為難,這樣的罪惡感讓我在心中擰上了一個結,日夜羞愧。

從那之後,我捨棄了原先對於攝影的認知,捨棄了原先為成就自己而犧牲他者的執著;關於執著,我想是老師著作中時常提及與探討的觀念,我想每個人的人生當中,無不出現這個課題。

某日,我在舊書攤找到了老師過往的著作《島嶼獨白》,我驚訝青年時的他,也曾懷著強烈抱負感以英氣「逼人」的筆觸,刻畫憂國憂民的焦慮,直率中卻少了些包容與擔待,我才明瞭老師也曾年輕過(但當然沒有我如此魯莽無禮),也曾對於某些事物抱持著強烈的情感(執著),對比他晚年著作裡透露的生命態度,沒有了批判,多了包容與慈愛,如此的生命態度令我更加嚮往,我開始能捨棄年少的觀念,也開始能夠直面當初的羞愧,時時觀照內省,躁鬱症也因此有了改善,身與心,行與意也得以漸漸合一。

2017・冬 池上大坡池

3年前,我以攝影記者的身份出道,工作第一週,主管就指派我一個任務——去池上採訪蔣勳。

2017.12.09
清晨的池上,因大陸冷氣團南下,空曠的縱谷因輻射效應顯得更加清冷,濃厚的雲層籠罩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環抱的谷地之間,但視線仍能看得很遠很遠;我起了個大早踏上單車朝大坡池騎去。剛好在前些日子閱讀完《池上日記》,一直希望能來此一遊,沒想到一上工就立刻有機會來此朝聖,心中不禁大喜,氣溫的冷暖已不成問題。

這次的採訪是聯訪的形式,除了我任職的天下雜誌外也來了許多媒體同行,眾家文字工作者們用提問將受訪者團團圍繞;看著眼前的蔣勳老師,我內心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這一回我獲得了正當的理由來拍攝心中的導師,憂的是他是否還記得這個無禮屁孩當年的冒犯?但對於一名初出茅廬的菜雞來說,其實我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擔心過往的疙瘩,光是理解工作需求(要拍什麼照片?什麼時候要拍?)就讓我煞費苦心,我只能模仿著隔壁前輩的舉止,邊看邊學,我心想:「這ㄧ次,我要謹言慎行,暫時忘卻過往的羞愧,好好地將蔣勳拍好,即是我當下所能做的全部」,我投注全然的精神觀看著老師,謹慎地按下快門,但我仍從些微的肢體語言中,感受到了違和,尤其是當其他攝影師請(指揮)蔣勳老師面對鏡頭時,所露出的一絲難色,從中我確實感受到了老師的不自在,這樣的反應使我體悟到,即便名也正、言也順,但對於該如何體貼被攝者的感受,使其能夠安心自在的展現自己,是多麽不容易的事。

那趟池上出差,我並沒有央求蔣勳老師面向鏡頭讓我得以造像,我選擇拍攝他在談話間的神情,有侃侃而談的、皺眉思索的、忘情大笑的⋯⋯,回到家後,我面對著他的影像也如同面對著我自己,上下修整,仔細檢視,重新面對過往種種。那羞愧的結,得以稍稍鬆綁,但也從那一絲的難色之中(即便不是由我直接造成的,但我與其他人的觀看/介入也成了間接的原因),留下了一些遺憾。

2020年春天
新冠肺炎爆發,迅速地席捲全球,各地封城防堵疫情的蔓延,使得全人類的計畫大亂,身在台灣的我,卻因禍得福,藉此機會專訪蔣勳老師。不同於上回聯訪的形式,專訪是以1vs1方式進行,其影像需求,更需要攝影師能精準直指受訪者談話的內容核心與其人物的神髓。通常攝影主編會要求攝影記者拍攝多種樣貌的照片,從受訪者說話的神情,到談話內容中提到的人、事、時、地、物都盡量地將這些拍攝下來,當然最重要的是能將受訪者的思想、神貌完整傳達的portrait肖像照,對此我陷入了苦思⋯⋯

採訪開始前,工作人員告知我們:「老師今天從早上開始錄製影片,最近的身體狀況也欠佳,希望我們能把握時間」,我望向被暑氣蒸騰而恍惚的淡水河,心想:「老師已經70多歲了,這樣的酷熱的天氣,在戶外取景拍攝的念頭,看來得捨棄了」。工作人員將我們引領至一間榻榻米的和式房間,老師剛錄完影,前一場的工作人員正忙著收拾著器材,同仁們也紛紛開始專訪前的準備,我望向蔣勳老師,他並沒有起身活動筋骨,只是看著眼前的採訪綱要盤坐沈思著,那是一種似「定」的寧靜。

當文字記者訪問結束後,就是攝影記者開拍的時候了,若是平常,我會將受訪者帶離方才與文字記者談話的場地,另尋他處(背景)並佈置燈光、設計pose來拍攝多樣/戲劇性的影像,此時工作人員一邊替老師倒茶,一邊詢問我打算要如何拍攝?其實,前一刻我並無定見,但心中突然意識到老師今天已經工作了一整天,想起過往十年間他相授於我的種種,我告訴蔣勳老師:「老師您這樣坐著就好,自然。就好」,他看著我,面露微笑(不確定是我看錯還是?)淡淡的說了聲:「好。」,我拿起相機,將精神全然投入到觀景窗之後。

老師輕輕地品著茶,端詳手中的茶杯,與一旁的工作人員問起這個茶杯的來歷,舉手投足間,無不怡然自得,那是談美學、講述紅樓夢、用佛經來反證人生的蔣勳,那是我最熟悉也最敬重的蔣勳,那個當下我似乎明瞭了何為放下執著之後的自由,那是無為的有為;無為的是捨棄了燈光、場景、pose,將一切技法都捨棄,放下所有預設的執著,歸於純粹自然的神態。「無為」不同於不做些什麼,而是順應其中而生其意,而這樣的無為成就了有為,我成了純粹的欣賞者,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生命姿態,我無需再多做什麼,攝影者與被攝影者共生了一個圓滿的平衡,這些照片無需雕琢,應運而生。

過往的羞愧、歉疚消逝了,字裡行間的種種知識,成了體悟,我放下相機,向老師行禮,說道:「老師,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