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OU-QI Wu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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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Collecting weeds

In the contemporary city in search of fragrant tea
德國《Flaneur Magazine》台北特輯

當代城市採集・
尋芳煮茶

秋日午後,騎著單車在這條街上亂晃,坐在電影公園裡放空,旁邊是一群白天群聚打牌,嘴裡叼著菸的尋芳客,其中一個阿伯和我攀談,說自己小時候遇見外星人,差點被帶走,現在整天研究UFO……臺北萬華一帶,新舊交織,獨特的時空感自成一格。我想起多年前還在臺北上班時,假日常往萬大路的巷子去找青草王,那是一間店面狹長的青草茶店,牆上掛著煮茶的湯勺器具,冰櫃裡存放有糖和無糖的茶,想要什麼甜度,老闆娘現場特調一杯,站著邊喝邊聊。老闆娘親切的皺紋裡是個笑咪咪的孩子,她說這間店是從阿公傳下來的,夏天賣賣青草茶,冬天就去韓國追星看演唱會。多麼愜意的生活啊!我默默羨慕著,那時候,誰也料想不到,幾年後現在的我,也在做著青草茶,並且結合當代環境與當代體質意識,維持生態多樣性與身心的平衡,以觀察採集與土地親密接觸,將青草茶做傳承與革新,親手採製土地孕育的配方──雜草茶。

早期臺灣醫療資源不普及,附近人們若是生病,會去康定路旁的龍山寺向神明拜拜祈福求藥籤,抓藥草回家調理身體,從而衍生出周邊的青草巷商家聚落。隨著環境時代改變,到廟裡求藥籤已漸漸步入歷史,青草店家的原料也從早期採集野生藥草為主,變成大多是人工栽種與進口。追求效率與功利的社會,讓人們對事物的掌控慾越來越強大,土地開發與商業利益考量,讓原本豐富多樣的事物,開始變得單調。土地上自由野生各種各樣的植物,長在人們認為不該長的地方,未經公平審判就被責怪,尚未被正視,發現其價值的野生植物,統稱為「雜草」,裡頭卻有很多是青草茶的原料與野菜,在這焦躁暖化的地球上,平衡我們的身心。

大自然是一面鏡子,透過土地萬物,總能反映出我們的社會價值觀,對於自由的看法與包容度。我想到那裡有一群人,像雜草一樣,不知芳名,被認為長在不該長的地方,孤立於街邊牆角,社會逃避面對,卻真實存在的性工作者──流鶯。流鶯的客人,我們稱為「尋芳客」,某種程度上,我也像是尋芳客,在街頭上採集芳草煮茶。我曾找上「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這個關注性工作者權益的性積極女性主義團體,名稱取自野地自生的野花──日日春,又名長春花,於氣候溫暖的臺灣一年四季都開花,耐瘠、耐旱、花色多樣,插枝就能活,許多人認為這種植物不稀罕,不被珍惜。夾竹桃科的日日春,性味微苦,有毒,全株可藥用,抗癌,亦藥亦毒,端看人們如何使用。當時我請協會幫忙串聯性工作者,進行採集創作,聊聊小姐們卸下妝扮的生活日常,最後仍無疾而終。臺灣對於性產業的社會風氣相對保守,性工作者是隱晦,不見光的。

我們決定直接找上性工作者,與他們面對面交涉;那幾天下著細細春雨,攝影師宙棋和我約在捷運站碰頭,我們往暗巷走去。閃爍著霓虹燈的茶室,穿著清涼的小姐,撐著傘拉客的阿姨,嘴裡問要不要找小姐喝茶?手勢卻相當滑稽露骨。一開始詢問了較年輕的小姐,願不願意讓我們請她喝茶聊聊天?只見她們面有難色,看看旁邊像是保鏢還是皮條客的男人們,凝固的空氣裡透著一絲「你們來這裡匆三小」的殺氣,小姐為難地回絕我們,口音不像是臺灣人,很多是從中國和越南來工作的。後來有人建議我們,找年紀大一點的小姐,大多是自由戶比較能自己決定,我們走進更偏僻黑暗的小路,繞了幾個街口,發現幾位打扮艷麗,穿短裙、高跟鞋的小姐坐在路燈下納涼,我們上前說明來意,照人家做生意的規矩買一段時間,才能進行簡單的訪談和拍攝,請她們喝杯康定路的雜草茶。

雯莉/40多歲/採集時間:晚上十點半

路邊簡陋的棚子下,站著一個打扮時髦、長髮秀麗,開朗親切又笑容甜美的大姐,旁邊跟了幾隻平時餵養的流浪貓,她說家裡還養了六隻狗和兩隻貓,其中一隻眼盲,都是流浪動物。知道我們的來意後,非常爽快地談好價錢,便帶我們進去蜿蜒的屋子,繞上二樓她的執業房。進入房間,牆上貼滿偶像式的海報和裸露的寫真,並精心佈置情趣內衣褲,櫥櫃上擺了一盆簇麗的插花,旁邊是一隻黃色小鴨,床頭有一台九零年代的CD Player,空氣中淡淡的胭脂花粉味,昏暗裡一樣透著職業性的粉紅光暈,是個別緻、充滿少女心又帶著濃厚古早味的房間。

我向雯莉介紹康定路雜草茶,她打開曬乾的雜草玻璃罐聞,很訝異野草的香氣這麼濃厚清香,倒一杯熱茶請她品嘗,喝了覺得味道甘甜,請她喝茶這件事讓她很開心。她看著配方上寫的雜草名字,想起老家屋外牆上長滿了仙草還有魚腥草,老家在三峽深山裡,從小被中央山脈原始的山林圍繞,但她不愛大自然、不愛曬太陽,就喜歡暗暗的地方,還說自己是大眾臉,沒什麼特色,對很多事都無所謂,言談中感覺到一種自我放逐的無奈。以前在百貨公司當櫃姐,為了經濟收入而執業,已超過十年。通常一天的開始是下午五點半起床,自己下廚,煎個鮭魚、白飯青菜就是一餐,愛吃的水果有香蕉、芒果、鳳梨、番茄。平時沒什麼嗜好,就是睡覺。喜歡聽台灣饒舌嘻哈的玖壹壹(Nine one one)、張秀卿的台語歌,但自己不愛唱。

訪談的同時,隔壁傳來彈簧床快速擠壓的聲音,維持一定的節奏沒多久,傳來女性的吟叫聲,便慢慢恢復平靜。這半小時內,雯莉的手機不停地響,都是客人打來約,她說我們幫她帶財,通常一天能接五個生意就很好了,現在有許多外籍女性來臺灣執業,本地人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原來,性工作者和雜草,還有這層關連性,外來種與原生種之間的生存競爭。偶爾會回老家看哥哥,還有一個女兒,家人都不知道她的工作。經過附近的地藏王廟、龍山寺都會拜拜祈禱,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安。

「阮是站在懸崖邊的女人,恁輕輕一推, 就會讓阮跌落海裡。」

這是1997年一場公娼運動中,官秀琴在一群穿著優雅套裝的政客及學者面前說的一段話。官秀琴是台灣性工作者權利運動的重要人物之一,她是台灣第一個挺身而出,爭取娼妓合法工作權,不戴面罩、帽子,勇於以真面目示人的公娼。2006年,她選擇投海自盡,來向這個體制作最深沈的抗議。經過了二十多年,臺灣對於性工作合法化還是遙遙無期。對我來說,這些在社會底層求生存的性工作者,跟一般百姓沒什麼不同,他們都有所愛的人、在乎的事,靠自己的專業認真工作。事實上,他們是社會多樣性的一部分,具備某種程度的療癒力,讓有需求的族群,身心得以循環流動。性,一種單純的生物本能,在人類社會裡卻不斷地被汙穢化,社會沒有理解,制度沒有保障,治安與色情產業,又是怎樣的連帶關係?或者,這只是一個我們逃避直視自己的藉口?

我繼續在這座繁華殆盡的城市一角,採集街頭發光的芳草。雜草們孕育著城市裡的生物多樣性,是環境生態重要的先驅性植物,許多昆蟲小生物的棲息覓食地,幫助城市生態的平衡。但是一轉眼,可能就被割草機夷為平地,我默默為這塊土地祈禱著。公園草地上錯落一枝枝莖梗長長的不知名小花,像是穿著芭蕾舞裙,高雅又美麗,輕輕一碰花粉飄飛,將葉片放入口中淺嚐,感覺是溫和可入茶的草種,觀察環境生態後便採集一些裝袋,摘取葉子時,有點熟悉的筋絲拉拔手感及型態上和「車前草」很類似,於是我搜尋車前草科的植物,發現這是「狹葉車前草」,又名「洋車前草」,來自歐洲,在德國是重要的藥草之一,卻在台灣的公園草皮上野生群聚,被視為雜草,除之而後快。採集過程中,遇見各種毛毛蟲、蜘蛛、蜜蜂、蚜蟲、瓢蟲……還有小野貓撲抓成群飛舞的蝴蝶,雜草裡聚集豐富多樣的生物們。我還在大馬路邊發現瀕危野生植物,台灣原生蘭「綬草」,又叫「清明草」,春天正是她的花果期,因為土地開墾、濫採、被當雜草除掉(事實上沒有任何一種植物該被當作雜草除去)而逐漸消失。現在,這些最親近人類生活的野生植物們,以雜草之姿回來了,回到我們的身邊,或者,大自然從未離我們而去,只是等著我們發現,即使在城市裡頭。

這杯茶來自臺北萬華康定路一帶,路邊牆角自由野生的十五種雜草,經過觀察植物與土地生態進行採集、挑選、剪段、曬乾、慢熬,從雜草到一鍋茶,品嘗這條街道的風味。以草為筆,綑綁成束,沾墨書寫採自康定路雜草茶的配方,這幅配方書法,特別以大部分台灣人宗教信仰上拜拜用的香,來燒出像被蟲咬過的洞洞,可透光的洞洞,被蟲咬是一種自然現象,一般人覺得不好、不喜歡、不完美,而這樣的啃蝕缺裂,卻能穿透另一個空間維度,為某些人帶來一絲光明的希望。電影公園裡,那個說自己小時候遇見外星人而整天研究UFO的阿伯;以及科學家一直尋覓謎樣般的,那些來自外太空,無時無刻以高能粒子轟擊地球的「宇宙射線」;我也在當代城市採集生活中,持續探索人與天地萬物的連結。紅塵滾滾,人類依然有追本溯源的天性,透過這樣的一杯茶,剝離當代社會層層包覆的框架與標籤,尊重且平等地,看見事物的本質。

雜草稍慢廿四號茶
手採自臺北萬華康定路
土地孕育的配方.2019春

洋車前草/車前草科
鹿仔樹/桑科
鼠麴舅/菊科
黃鵪菜/菊科
鬼針草/菊科
水蕹菜/莧科
葎草/大麻科
雞屎藤/茜草科
串鼻龍/毛莨科
三角葉西番蓮/西番蓮科
野茼蒿/菊科
龍葵/茄科
茄苳/大戟科
紫背草/菊科
南美蟛蜞菊/菊科
日日春/夾竹桃科


《Flaneur Magazine》 issue08 - Taipei
Art・文字 - 林芝宇 Zo Lin
Photo - 吳宙棋 Zhou Qi Wu